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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实秋《雅舍谈吃》散文集:《读<烹调原理>》

更新时间:2023-08-12 22:02:09 来源:高考在线

  从前文人雅士喜作食谱,述说其饮食方面的心得,例如袁子才的《随园食单》,李渔的《笠翁偶集》饮馔部便是。其文字雅洁生动,令人读之不仅馋涎欲滴,而且逸兴遄飞。饮食一端,是生活艺术中重要的项目,未可以小道视之。惟食谱之作,每着重于情趣,随缘触机,点到为止。近张起钧先生着《烹调原理》(新天地书局印行),则已突破传统食谱的作风,对烹饪一道作全盘的了解,条分缕析的作理论的说明,真所谓庖丁解牛,近于道矣!掩卷之后,联想泉涌,兹略述一二就教方家。

  着手烹饪,第一件事是“调货”,即张先生所谓“选材”。北方馆子购买材料,谓之“上调货”,调货即是材料。上调货的责任在柜上,不在灶上。灶上可以提供意见,但是主事则在柜上。如何选购,如何储存,其间很有斟酌。试举一例:螃蟹。在北平,秋高气爽,七尖八团,满街上都有吃喝卖螃蟹的声音。真正讲究吃的就要到前门外肉市正阳楼去,别看那又窄又脏的街道,这正阳楼有其独到之处。路东是雅座,账房门口有两只大缸,打开盖一看,哇,满缸的螃蟹在吐沫冒泡,只只都称得上广东话所谓“生猛”。北平不产螃蟹,这螃蟹是柜上一清早派人到东火车站,等大篓螃蟹从货车上运下来,一开篓就优先选取其中之硕大健壮的货色。螃蟹是从天津方面运来,所谓胜芳螃蟹。正阳楼何以能拔头筹,其间当然要打通关节。正阳楼不惜工本,所以有最好的调货。一九一二年的时候要卖两角以至四角一只。货运到柜上还不能立即发售,要放在缸里养上几天,不时的泼浇蛋白上去,然后才能长得肥胖结实。一个人到正阳楼,要一尖一团,持鳌把酒,烤一碟羊肉,配以特制的两层薄皮的烧饼,然后叫一碗氽大甲,简直是一篇起承转合首尾照应的好文章!

  第二件是刀口,一点也不错,一般家庭讲究刀法的不多,尤其是一些女佣来自乡间,经常喂猪,青菜要切得碎碎细细,要煮得稀巴烂,如今给人做饭也依样葫芦。很少人家能拿出一盘炒青菜而刀法适当的。炒芥兰菜加蚝油,是广东馆子的拿手,但是那四五英寸长的芥兰,无论多么嫩多么脆,一端下了咽,一端还在嘴里嚼,那滋味真不好受。切肉,更不必说,需要更大的技巧。以狮子头为例,谁没吃过狮子头?真正做好却不容易。我的同学驻葡萄牙公使王化成先生是扬州人,从他姑妈学得了狮子头做法,我曾叨扰过他的杰作。其秘诀是:七分瘦三分肥,多切少斩,芡粉抹在手掌上,搓肉成团,过油以皮硬为度,碗底垫菜,上笼猛蒸。上桌时要撇去浮油。然后以匙取食,鲜美无比。再如烤涮羊肉切片,那是真功夫。大块的精肉,蒙上一块布,左手按着,右手操刀。要看看肉的纹路,不能顺丝切,然后一刀挨着一刀的往下切,缓急强弱之间随时有个分寸。现下所谓“蒙古烤肉”,肉是碎肉,在冰柜里结成一团,切起来不费事,摆在盘里很像个样子,可是一见热就纷纷解体成为一缕缕的肉条子,谈什么刀法?我们普通吃饺子之类,那肉馅也不简单。要剁碎,可是不能剁成泥。我看见有些厨师,挥起两把菜刀猛剁,把肥肉瘦肉以及肉皮剁成了稠稠的糨糊似的。这种馅子弄熟了之后可以有汁水,但是没有味道。讲究吃馅子的人,也是赞成多切少斩,很少人肯使用碾肉机。肉里面若是有筋头马脑,最杀风景,吃起来要吐核儿。

  讲到煎炒烹炸,那就是烹饪的主体了。张先生则细分为二十五项,洋洋大观。记得齐如山先生说过我们中国最特出的烹饪法是“炒”,西方最妙的是“烤”。确乎如此。炒字没有适当的英译,有人译为scramble-fry,那意思是连搅带炸,总算是很费一番苦心了。其实我们所谓炒,必需使用尖底锅,英译为wok,大概是广东音译,没有尖底锅便无法炒,因为少许的油无法聚在一起,而且一翻搅则菜就落在外面去了。烤则有赖于烤箱,可以烤出很多东西,如烤鸭、烤鱼、烤通心粉、烤各种点心,以至于烤马铃薯烤菜花。炒菜,要注意火候,在菜未下锅之前也要注意到油的温度。许多菜需要旺火旺油,北平有句俗话“毛厨子怕旺火”,能使旺油才算手艺。我在此顺便提一提所谓“爆肚”。北平摊子上的爆肚,实际上是氽。馆子里的爆肚则有三种作法:油爆、盐爆、汤爆。油爆是加芡粉葱蒜香莱梗。盐爆是不加芡粉。汤爆是水氽,外带一小碗卤虾油。所谓肚,是羊肚,不是猪肚,而且要剥掉草芽子只用那最肥最厚的白肉,名之为肚仁。北平凡是山东馆子都会做,以东兴楼致美斋等为最擅长,有一回我离开北平好几年,真想吃爆肚,后来回去一下火车便直奔煤市街,在致美斋一口气点了油爆肚盐爆肚汤爆肚各一,嚼得我牙都酸了。此地所谓爆双脆,很少馆子敢做,而且用猪肚也不对劲,根本不脆。再提另一味菜,炒辣子鸡。是最普通的一道菜,但也是最考验手艺的一道菜,所谓内行菜。子鸡是小嫩鸡,最大像鸽子那样大,先要把骨头剔得干干净净,所谓“去骨”,然后油锅里爆炒,这时候要眼明手快,有时候用手翻搅都来不及,只能掂起“把儿勺”,把锅里的东西连鸡汁飞抛起来,这样才能得到最佳效果,直是神乎其技。这就叫做掌勺。在饭馆里学徒,从剥葱剥蒜起,在厨房打下手,耳濡目染,要熬个好多年才能掌勺爆肚仁炒辣子鸡。

  张先生论素菜,甚获我心。既云素菜,就不该模拟荤菜取荤菜名。有些素菜馆,门口立着观音像,香烟缭绕,还真有食客在那里膜拜,而端上菜来居然是几可乱真的炒鳝糊、松鼠鱼、红烧鱼翅。座上客包括高僧大德在内。这是何等的讽刺?我永不能忘的是大陆上和台湾的几个禅寺所开出的清斋,真是果窳素食,本味本色。烧冬菇就是烧冬菇,焖笋就是焖笋。在这里附带提出一个问题:味精。这东西是谁发明的我不知道,最初是由日本输入,名味之素,现在大规模自制,能“清水变鸡汤”,风行全国。台湾大小餐馆几无不大量使用。作汤作菜使用它,烙饼也加味精,实在骇人听闻。美国闹过一阵子“中国餐馆并发症状”,以为这种sodiumsalt足以令人头昏脑胀,几乎要抵制中国菜。平心而论,为求方便,汤里素菜里加一点味精是可以的,惟不可滥用不可多用。我们中国馆子灶上经常备有“高汤”,就是为提味用的。高汤的制作法是用鸡肉之类切碎微火慢煮而成,不可沸滚,沸滚则汤混浊。馆子里外敬一碗高汤,应该不是味精冲的,应该是舀一勺高汤稍加稀释而成。我到熟识的馆子里去,他们时常给我一小饭碗高汤,醇厚之至,绝非味精汤所能比拟。说起汤,想起从前开封洛阳的馆子,未上菜先外敬一大碗“开口汤”,确是高汤。谁说只有西餐才是先喝汤后吃菜?我们也有开口汤之说,也是先喝汤。

  我又联想到西餐里的生菜,张先生书里也提到它。他说他“第一次在一位英国人家吃地道的西餐,看见端上一碗生菜,竟是一片片不折不扣洗干净了的生的菜叶子,我心里顿然一凉,暗道:’这不是喂兔子的吗?‘在国内也有不少人忌生冷,吃西餐看见一小盆拌生菜(tossedsalad),莴苣菜拌番茄、洋葱、胡萝卜、小红萝卜,浇上一勺调味汁,从冰箱里拿出来冰冷冰冷的,便不由得不倒抽一口凉气,把它推在一旁。其实这是习惯问题,生菜生吃也不错。吃炸酱面时,面码儿不也是生拌进去一些黄瓜丝、萝卜缨么?我又想起”菜包“,张先生书里也提到,他说:“菜包乃清朝王室每年初冬纪念他们祖先作战绝粮吃树叶的一种吃法。其法是用嫩的生白菜叶,用手托着包拢各种菜成一球状咬着吃,所以叫菜包。”我要稍作补充。白菜叶子要不大不小。取多半碗热饭拌以刚炒好的麻豆腐,麻豆腐是发酵过的绿豆渣,有点酸。然后再和以小肚丁,小肚是膀胱灌粉及肉末所制成,其中加松子,味很特别,酱肘子铺有得卖。再加摊鸡蛋也切成丁。这是标准的材料,不能改变。菜叶子上面还别忘了抹上蒜泥酱。把饭菜酌量倒在菜叶子上,双手捧起,缩颈而食之,吃得一嘴一脸两手都是饭粒菜屑。在台湾哪里找麻豆腐?炒豆腐松或是鸡刨豆腐也将就了。小肚不是容易买到的,用炒肉末算了。我曾以此飨客,几乎没有人不欣赏。这不是大吃生菜么?广东馆子的炒鸽松用莴苣叶包着吃,也是具体而微的吃生菜了。

  看张先生的书,令人生出联想太多了,一时也说不完。对于吃东西不感兴趣的人,趁早儿别看这本书!

  听梁实秋侃京味儿美食

  中国现代文坛上的文学大师梁实秋,原籍浙江杭州,他生于北京,在北京生活长达30多年。

  梁实秋出身在书香门第家庭,父母都精于烹饪饮食之道,这对梁实秋的影响非常大。年轻好学的梁实秋在饱览京城风物景致的同时,也尝遍了京城的美食。

  梁实秋去过许多北京的名菜馆,如全聚德、便宜坊、宝华寺、忠信堂、玉华台、厚德福、正阳楼、致美斋、东兴楼、春华楼、润成楼、砂锅居、烤肉宛、烤肉季等等。

  梁实秋不仅在一些名馆就餐,并且还对一些地方的历史背景、人文环境进行过一些考证和介绍,比如,梁实秋在介绍“铁锅蛋”这道厚德福制作的河南名菜时就曾这样描写:

  厚德福饭庄“名气不小,是当时惟一老牌的河南馆。本是烟馆,所以一直保存那些短炕,附带着卖些点心之类,后来实行烟禁,就改为饭馆了。时值袁世凯当国,河南人士弹冠相庆之下,厚德福的声誉因之鹊起。嗣后生意日盛,但是风水关系,老址决不迁移,而且不换装修,一副古老简陋的样子数十年不变。”

  “芙蓉鸡片”是东兴楼的独特拿手菜。在介绍“芙蓉鸡片”时,梁实秋也介绍了东兴楼的来历:

  “东兴楼在东华门大街路北,名为楼其实是平房,三进又两个跨院,房子不算大,可是间架特高,简直不成比例,据说其间还有个故事。当初兴建的时候,一切木料都已购妥,原是预备建筑楼房的,经人指点,靠近皇城根儿而盖楼房有窥视大内的嫌疑,罪不在小,于是利用已有的木材改造平房。据说东兴楼的厨师来自御膳房。在北京山东馆子里,东兴楼无疑的当首屈一指。”

  梁实秋还介绍了另一个名菜馆致美斋:

  “因生意鼎盛,在对面一个非常细窄的尽头开辟出一个致美楼,楼上楼下全是雅座。但是厨房还是路东的致美斋的老厨房,做好了菜由小伙计提着盒子送过街。”

  在提起北平的白切肉时,梁实秋又描述了一番砂锅居。他说,“砂锅居是俗名,正式的名称是‘居顺和’,坐落在西四牌楼南边缸瓦市路东,紧靠着定王府的围墙。据说所以有此名称是由于大门口设了一个灶,上面有一个大砂锅,直径四尺多,高约三尺,可以煮一整只猪。这砂锅有百余年的历史,传说从来没有换过汤!”

  京城的哪条胡同中有什么名吃食、哪家馆子里有什么风味菜,梁实秋几乎都能说得出来。

  梁实秋在《雅舍谈吃》一书中,描写了许多京城美食中的杰作,有全聚德、便宜坊的烤鸭;正阳楼、烤肉宛、烤肉季的烤羊肉;厚德福的铁锅蛋、瓦块鱼、核桃腰;玉华台的水晶虾、汤包、甜汤核桃酪;致美斋的锅烧鸡、煎馄饨、爆双脆、爆肚;东兴楼的芙蓉鸡片、乌鱼线、虾籽烧冬笋、糟蒸鸭肝;忠信堂的油爆虾、盐焗虾等等。

  梁实秋在一篇提到吃鱼的文章中说:“故都虽然尝不到黄河鲤,但是北平的河南馆子制鱼还是有独到之处。厚德福的瓦块鱼便是一绝……瓦块鱼是河南馆的拿手,而以厚德福为最著。”

  在《雅舍谈吃》一书中,梁实秋还描写了许多具有地方风味的菜肴,从春华楼的`火腿煨冬笋、松鼠黄鱼,到砂锅居的白肉、中兴楼的咖喱鸡;从淮扬菜馆的狮子头、红烧大乌,粤菜馆的红烧鲍脯、红烧鱼翅、芙蓉干贝,到闽菜馆的佛跳墙、红糟鱼肉,鄂菜馆的炝青蛤、蓑衣丸子,还有江浙菜馆的爆鳝和过桥面等等,梁实秋都娓娓道来。

  在谈到北京的烤羊肉时,梁实秋就比较正阳楼、烤肉宛以及烤肉季这几家著名烤肉馆吃法上的各自不同之处。梁实秋说,烤肉宛烤肉炙子特别大,“十几条大汉在熊熊烈火周围,一面烤肉一面烤人”。从中可以看出中国北方人豪放的性格。而在正阳楼这座已经注入了近代北京士商阶层悠闲气息的饭馆中,其所用的“烤肉炙子比烤肉宛、烤肉季的要小得多,直径不过二尺,放在四张八仙桌上,都是摆在小院里,四围是四把条凳。三五个一伙的围着一个桌子,抬起一条腿踩在条凳上,边烤边吃边说笑,这是标准的吃烤肉的架势。”在这里,“烤肉用的不是炭,不是柴,是烧过除烟的松树枝子,所以带有特殊香气。”

  梁实秋在描述北京东兴楼和致美斋的名菜爆双脆时,也提到了爆肚儿:

  “馆子里卖的爆肚儿以肚领儿为限,而且是剥了皮的,所以称之为肚仁儿。爆肚儿有三种做法:盐爆、油爆、汤爆。盐爆不勾芡粉,只加一些芫荽梗葱花,清清爽爽。油爆要用大量芡粉,黏黏糊糊。汤爆则是清汤氽煮,完全本味,蘸卤虾油吃。东安市场及庙会等处都有卖爆肚儿的摊子,以水爆为限,而且草芽未除,煮出来乌黑一团,虽然也很香脆,只能算是平民食物。

  梁实秋不仅对名馆的大菜难以忘怀,对北京的各种风味小吃更怀有特殊的情感。梁实秋曾在青岛居住过一段时间,他在一篇文章中说:“我在青岛住了四年,想起北平烤羊肉馋涎欲滴。”梁实秋还特别喜欢喝豆汁儿,他在文章中说:“自从离开北平,想念豆汁儿不能自已。”

  对于北京的传统小吃酸梅汤和糖葫芦,梁实秋也是非常喜爱的。他说,信远斋卖蜜饯、冰糖子儿、糖葫芦,以糖葫芦为最出色。梁实秋曾感慨:“离开北平就没吃过糖葫芦,实在想念。”梁实秋深爱故乡,深爱故乡的各种风味美食。

  1926年,梁实秋留学归国,在前门东火车站一下车,“乃把行李寄存车站,步行到煤市街致美斋独自小酌,一口气叫了三个爆肚儿,盐爆油爆汤爆,吃得我牙根清酸。然后一个青油饼,一碗烩面鸡丝……”梁实秋说,这顿“生平快意之餐,隔五十余年犹不能忘”。

  梁实秋自从1949年离开大陆后,思念故乡之情一直萦绕着他。在台北回忆说:“我如今闲时沉思,北平零食小贩的呼声俨然在耳,一个个的如在目前。”

  据说,几十年来,梁实秋的早餐一直都是以烧饼油条为主。他说自己对这些东西“天天吃也吃不厌”。在《雅舍谈吃》一书中,像饺子、烙饼、薄饼、满汉细点、煎馄饨、汤包、豆腐、八宝饭、菜包、韭菜篓、炸丸子以及各式酱菜等也都有过生动、形象的描写。

  梁实秋对当年老北京的各种干鲜果品也非常想念,“三白的大西瓜、蛤蟆酥、羊角蜜、老头儿乐、鸭儿梨、小白梨、肖梨、糖梨、烂酸梨、沙果、苹果、虎拉车、杏、桃、李、山里红、 子、黑枣、嘎嘎枣、老虎眼大酸枣、荸荠、海棠、葡萄、莲蓬、藕、樱桃、桑椹、槟子……不可胜举,都在沿门求售。”

  梁实秋还谈到过与此相关的北平小贩的特殊的吆喝:“北平小贩的吆喝声是很特殊的。我不知道这与评剧有无关系,其抑扬顿挫,变化颇多,有的豪放如唱大花脸,有的沉闷如黑头,又有的清脆如生旦,在白昼给浩浩欲沸的市声平添不少情趣,在夜晚又给寂静的夜带来一些凄凉。细听小贩的呼声,则有直譬,有隐喻,有时竟像谜语一般的耐人寻味。而且他们的吆喝声,数十年如一日,不曾有过改变。”让人读来真有身临其境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