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在1922年出国,往芝加哥美术学院学习绘画。对于到外国去,闻一多并不怎样热心。那时候,他是以诗人和艺术家自居的,而且他崇拜的是唯美主义。他觉得美国的物质文明尽管发达,那里的生活未必能适合他的要求。对于本国的文学艺术他一向有极浓厚的兴趣。他对我说过,他根本不想到美国去,不过既有这么一个机会,走一趟也好。
一多在船上写了一封信来,他说:
“我在这海上飘浮的六国饭店里笼着,物质的供奉奢华极了,但是我的精神乃在莫大的压迫之下。我初以为渡海底生涯定是很沉寂幽雅辽阔的;我在未上船以前,又时时在想着在汉口某客栈看见的一幅八仙渡海底画,又时时想着郭沫若君底这节诗——
无边天海呀!
一个水银的浮沤!
上有星汉湛波,
下有融晶泛流,
正是有生之伦睡眠时候。
我独披着件白孔雀的羽衣,
遥遥的,遥遥的,
在一只象牙舟上翘首。
但是既上船后,大失所望。城市生活不但是陆地的,水上也有城市生活。我在烦闷时愈加渴念我在清华的朋友。这里竟连一个能与谈话的人都找不着。他们不但不能同你讲话,并且闹的你起坐不宁。走到这里是“麻雀”,走到那里又是“五百”,散步他拦着你的道路,静坐扰乱你的思想。我的诗被他们戕害到几底于零,到了日本海峡及神户之布引泷等胜地,我竟没有半句诗的赞叹歌讴。不是到了胜地一定得作诗,但是胜地若不能引起诗兴,商店工厂还能么?……”
他到了美国之后8月14日自芝加哥写的一封信,首尾是这样的:
“在清华时,实秋同我谈话,常愁到了美国有一天被碾死在汽车轮下。我现在很欢喜的告诉他,我还能写信证明现在我还没有碾死。但是将来死不死我可不敢担保。……
啊!我到芝加哥才一个星期,我已厌恶这生活了。”
他虽厌恶芝加哥的烦嚣,但他对美国的文化却很震惊,他在这第一封信里就说:“美国人审美底程度是比我们高多了。讲到这里令我起疑问了。何以机械与艺术两个绝不相容的东西能够同时发展到这种地步呢?”
一多在芝加哥的生活相当无聊,学画画是些石膏素描,顶多画个人体,油画还谈不上。图画最要紧的是这一段苦功,但是这与一多的个性不能适合。他在九月十九日来信说:
“实秋:
阴雨终朝,清愁如织;忽忆放翁“欲知白日飞升法,尽在焚香听雨中”之句,即起焚香,冀以“雅”化此闷雨。不料雨听无声,香焚不燃,未免大扫兴会也。灵感久渴,昨晚忽于枕上有得,难穷落月之思,倘荷骊珠之报?近复细读昌黎,得笔记累楮盈寸,以为异日归国躬耕砚田之资本耳。草此藉候文安。”
可见他对于中国文学未能忘情。他于翌年二月十五来信说:
“我不应该做一个西方的画家,无论我有多少的天才!我现在学西方的绘画是为将来做一个美术批评家,我若有所创作,定不在纯粹的西画里。但是我最希望的是做一个艺术的宣道者,不是艺术的创造者。”
可见他对于绘画之终于不能专心,是早已有了预感,又因为青春时期只身远游,感触亦多,他不能安心在芝加哥再住下去。他于5月29日来信说:
“芝加哥我也不想久居。本想到波斯顿,今日接到你的信,忽又想起陪你上Colorado住个一年半载,也不错。你不反对罢?”
我想他既要学画,当然应该在芝加哥熬下去。虽然我也很希望他能来珂泉和我一起读书,但是我并不愿妨碍他的图画的学习。所以我并不鼓励他到珂泉来。
我在1923年秋到了珂泉ColoradoSprings这是一座西部的小城,有一个大学在此地,在一些西部小规模的大学里,这算是比较好的一个。这里的风景可太好了,因为这城市就在落矶山下,紧靠在那终年积雪的派克峰的脚下,到处是风景区。我到了这里之后,买了十二张风景片寄给一多,未署一字,我的意思只是报告他我已到了此地,并且用这里的风景片挠他一下。没想到,没过一个星期的工夫,一多提着一只小箱子来了。
一多来到珂泉,是他抛弃绘画专攻文学的一个关键。
珂罗拉多大学有美术系,一多是这系里唯一的中国人。系主任利明斯女士,姊妹两个都是老处女,一个教画,一个教理论。美国西部人士对于中国学生常有好感,一多的天才和性格都使他立刻得到了利明斯女士的赏识。我记得利明斯有一次对我说:“密斯脱闻,真是少有的艺术家,他的作品先不论,他这个人就是一件艺术品,你看他脸上的纹路,嘴角上的笑,有极完美的节奏!”一多的脸是有些线条,显然节奏我不大懂。一多在这里开始画,不再画素描,却画油彩了。他的头发养的很长,披散在头后,黑领结,那一件画室披衣,东一块红,西一块绿,水渍油痕到处皆是,揩鼻涕,抹桌子,擦手,御雨,全是它。一个十足的画家!
我们起先在一个人家里各租一间房。房东是报馆排字工人,昼伏夜出,我们过了好几个月才知道他的存在,房东太太和三个女儿天天和我们一桌上吃饭。这一家人待我们很好,但都是庸俗的人。更庸俗的是楼上另外两个女房客,其中一个是来此养病的纽约电话接线生,异性的朋友很多,里面有一位还是我们中国学生,几乎每晚拿着一只吹奏喇叭来奏乐高歌,有时候还要跳舞。于是我们搬家。为了省钱,搬到学校宿舍海格门楼。这是一座红石建的破败不堪的楼房,像是一座堡垒。吃饭却成了问题。有时候烧火酒炉子煮点咖啡或清茶,买些面包,便可充饥。后来胆子渐渐大了,居然也可炒木樨肉之类。有一次一多把火酒炉打翻,几乎烧着了窗帘,他慌忙中燃了头发眉毛烫了手。又有一次自己煮饺子,被人发现,管理员来干涉了,但见我们请他吃了一个之后,他不说话了,直说好吃。他准许我们烧东西吃,但规模不可太大。
一多和我的数学根底原来很坏,大学一定要我们补修,否则不能毕业。我补修了,一多却坚持不可。他说不毕业没有关系,却不能学自己所不愿学的课程。我所选的课程有一门是“近代诗”,一共讲二十几个诗人的代表作品。还有一门是“丁尼孙与伯朗宁”。一多和我一同上课。他在这两门课程里得到很大的益处。教授戴勒耳先生是很称职的,他的讲解很精湛。一多的《死水》,在技术方面很得力于这时候的学习。在节奏方面,一多很欣赏吉伯林,受他的影响不小。在情趣方面,他又沾染了哈代与霍斯曼的风味。我和一多在这两门功课上感到极大兴趣,上课听讲,下课自己阅读讨论。一多对于西洋文学的造诣,当然不止于此,但正式的有系统的学习是在此时打下一些根基。
(二)(2)
我们在学校里是被人注意的,至少我们的黄色的脸便令人觉得奇怪。有一天,学生赠的周刊发现了一首诗,题目是sphinx,作者说我们中国人的脸沉默而神秘,像埃及人首狮身的怪物,他要我们回答他,我们是在想些什么。这诗并无恶意,但是我们要回答,我和一多各写了一首小诗登在周刊上。这虽是学生时代的作品,但是一多这一首写得不坏,全校师生以后都对我们另眼看待了。一多的诗如下:
ANOTHER"CHINEE"ANSWERING
MyfaceisSphinx——like,
Itpuzzlesyou,yousay,
Youwishthatmylipswerearticulate,
Youdemandmyanswer.
Butwhatifmywordsareriddlestoyou?
Youwhowouldnotsitdown
Toemptyacupofteawithme,
Withslow,graceful,intermittentsips,
whowouldnotsetyourthoughtsafloat
Onthereelingvapors
Ofabrimmingtea—cup,placidandclear—
Youwhoaresobusyandimpatient
Willnotdiscovermymoaning.
Evenmywordsmightberiddlestoyou,
soIchoosetobesilent.
Butyouhailedtome,
Iloveyourchild—likevoice,
Innocentandhalf—bashful.
Weshallbefriends.
StillIchoosetobesilentbeforeyou.
InsilenceIshallbearyou
Thebestofpresents.
Ishallbearyouajadetea—cup,
Translucentandthin,
Greenasthedimlightinabamboogrove;
Ishallbearyouanembroideredgown
Chargedwithstrange,sumotousdesigns.
Harlequininlvzenges,
Batsandbutterflies,
Golden—bearded,saintlydragons
Braidedintoirridescentthreadsofdream;
Ishallbearyousprays.
Oipeach—blossoms,plum—blossoms,pear—blossouse;
Ishallbearyousilk—boundbooks
Insquare,grotesquecharacters.
Silentlyandwithawe
lshallbearyouthebestofpresents.
Throughthecompanionwithmypresents
Youwillknowme—
Youwillknowcunning,
vice,
Orwisdomonly.
Butmywordsnightsberiddlestoyou,
SoIchoosetobesilent.
一多画画一直没有停,有一天利明斯教授告诉他纽约就要举行一年一度的画展,选择是很严的,劝他参加。一多和我商量,我也怂恿他加入竞赛。一多无论做什么事,不做便罢,一做便忘寝废食。足足有一个多月,他锁起房门,埋头苦干,就是吃饭也是一个人抽空溜出去,如中疯魔一般的画。大致画完了才准我到他屋里去品评。有一幅人物,画的是一个美国侦探,非常有神。还缺少一张风景画。我建议由我开车送他到山上去写生。他同意了。
一清早,我赁到一辆车,带着画具食品,兴高采烈的上山了。这是我学会开车后的第三天,第一次上山,结果如何是可以想见的。先到了“仙园”,高大的红石笋矗立着,那风景不是秀丽,也不是雄伟,是诡怪。我们向着曼尼图公园驶去,越走越高,忽然走错了路,走进了一条死路,尽头处是巉岩的绝崖,路是土路,有很深的辙,只好向后退。两旁是幽深的山涧,我退车的时候手有些发抖。匐的一声,车出了辙,斜叉着往山涧里溜下去了,只听得耳边风忽忽的响,我已经无法控制,一多大叫。忽然咯喳一声车停了,原来是车被两棵松树给夹住了。我们往下看,乱石飞泉,令人心悸。车无法脱险,因为坡太陡。于是我们爬上山,老远看见一缕炊烟,跑过去一看果然有人,但是,他说西班牙语,戴着宽边大帽,腰上挂一圈绳。勉强做手势达意之后,这西班牙人随着我们去查看,他笑了。他解下腰间的绳子一端系在车上,一端系在山上一棵大树上。我上车开足马力,向上走一尺,他和一多就掣着绳子拉一尺,一尺一尺的车上了大路,西班牙人和我们点点头就走了,但是我再不敢放胆开车,一多的画兴也没有了,我们无精打采的回去了。
风景何必远处求?学校宿舍旁边就很好,正值雪后,一多就临窗画了一幅雪景,他新学了印象派画法,用碎点,用各种颜色代替阴影。这一幅画很精采。
一共画了十几幅,都配了框,装箱,寄往纽约。在这时候,一多给我画了一张像,他立意要画出我的个性,也要表示他手底的腕力,他不用传统的画法,他用粗壮的笔调大勾大抹,嘴角撇得像瓢似的,表示愤世疾俗的意味,头发是葱绿色,像公鸡尾巴似的竖立着,这不知是表现什么。这幅像使他很快意。我带回国,家里孩子们看着害怕,后来就不知怎样丢掉了。
纽约的回信来了,只有美国侦探那幅画像得了一颗银星,算是“荣誉的提名”,其他均未入选。这打击对于一多是很严重的.。以我所知,一多本不想做画家,但抛弃绘画的决心是自此时始。他对我讲过,中国人画西洋画,很难得与西方人争一日之短长。因为我们的修养背景性格全受了限制。实在是的,我们中国人习西洋画的,成功者极少,比较成功的往往后来都改画中国画了。其实这不仅于绘画为然,即以文学而论,学习西洋文学的人不也是很多人终于感到彷徨而改走中国文学的道路吗?所以一多之完全抛弃西画,虽然是由于这一次的挫折,其实以他那样的性格与兴趣,即使不受挫折,我相信他也会改弦易辙的,不过是时间的早晚而已。
我和一多在珂泉整整住了一年。暑假过后,我到波斯顿去,他到纽约去。临别时我送了他一只珐琅的香炉,他送了我一部霍斯曼的诗集。
选自一九四七年九月十四日《益世报》
闻一多与梁实秋的交往
参加大江学会
清华学校1921级和1922级的同学,许多都接受过五四运动的洗礼,在校时就关心国家大事。到美国后,看见有些中国留学生只知找女朋友玩,生活散漫,不关心政治。这些同学就想办一个团体,做些事情以唤起那些颓废同胞们。清华的留学生们曾经建立起多个通讯小组,在信中相互交流思想,取得一定共识。1924年9月,闻一多和梁实秋离开科罗拉多到达芝加哥后,与罗隆基、何浩若、吴泽霖等,联络各通讯小组,成立了大江学会(大江会)。他们的宗旨是:提倡国家主义(Nationalism,这个词和孙中山的民族主义相同,但他们认为,如译为民族主义,容易使人误会为狭隘的民族主义,因此称为国家主义更为合适);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反对军阀专横,提倡自由民主;拥护人权;主张加强建设发展经济,把国家从农业社会建设成工业社会,解决农民贫困问题。但他们反对阶级斗争,赞成以和平的手段改造政权。大江学会的纲领和宣言译成英文后,在中国留学生中广泛散发。
闻一多等中国留学生在美国的戏剧活动
1924年9月,闻一多在纽约艺术学院时认识了熊佛西、赵太侔、余上沅等来美学习戏剧的朋友。他们对戏剧的想法勾起了闻一多对戏剧活动的兴趣,几人一拍即合,排演起余上沅写的英文剧《此恨绵绵》(又名《杨贵妃》)。闻一多的绘画才能这时得到充分的发挥,布景、道具、服装等都出自他手。他在百忙中没有忘记给好友梁实秋写信:“近来忙得我头昏脑乱,没有好好的画过一次画。”此剧由黄倩仪扮演杨贵妃,黄仁霖扮演唐明皇,大家都很努力。闻一多用油彩在服装上绘制出的大海、红日等,在灯光下更是耀眼,给人一种迷色。演出获得成功,超乎意外。这个消息传到了波士顿,那里的中国留学生也跃跃欲试:顾毓琇赶编《琵琶记》,梁实秋译成英文,很快剧本便赶出来。于是,梁实秋、谢冰心、顾毓琇、曾昭抡等分饰各角色。至于服饰、布景等,则向闻一多求救,当时闻一多因忙未能前往,只好由余上沅、赵太侔出马。但公演前闻一多还是专程从纽约赶来了,并亲手为冰心等化妆。
两次演出的成功,使闻、余、赵和熊佛西等深受鼓舞,彼此约定回国开展国剧运动。他们还和林徽因、梁思成、梁实秋、顾毓琇等建议发起“中华戏剧改造社”,还准备出版一个拟定名为“河图”的刊物。闻一多把这个刊物的目录抄寄给梁实秋一份,请他和哈佛的朋友磋商。信中有段很重要的话,表明他们发动国剧运动和致力文化事业的动机。他说:“我国前途之危险不独政治、经济有被人征服之虑,且有文化被人征服之祸患,文化之征服甚于其他方面之征服百千倍之,杜渐防微之责,舍我辈谁堪任之!”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被闻一多掐灭的爱情火焰
闻一多热情似火,在清华时,除写了许多爱国诗之外,还写了许多爱情诗。这说明青年闻一多对女人和爱情充满着浪漫的渴望和憧憬。但是,在清华学习将结束,出国留学之前,他却被迫服从父母之命,和一个几年前订了婚但是没有恋爱感情的女子结婚。为照顾父母,闻一多作出感情的极大牺牲。他的心里却是极端痛苦的,除了向弟弟闻家驷诉说自己的不幸之外,还于1923年1月21日写信给梁实秋倾诉衷肠:“哦!我真不愿讲到女人啊!我只好痛哭!……实秋!情的生活已经完了,不用提了,以后我只想智的方面求补足。我说我以后在艺术中消磨我的生活……不用提了,现在的一多已经烛灭灯枯不堪设想了。”
闻一多的感情当时处在极端矛盾之中。就在他写给梁实秋上述的信之前一个月,他曾以五天的时间写成一首包括42首诗的组诗《红豆》,其中充满缠绵悱恻的对妻子的深情怀念。《红豆》组诗所表达的感情也是真挚的,也许是远居异域的孤寂引起的思念?也许是承认已婚的现实,理智战胜了感情?也许两者都有?但有一点是明确的:闻一多在《红豆》的组诗中,表明自己和妻子都是被强迫嫁接,都是被“供在礼教底龛前”的“鱼肉”,所以对妻子就产生更多的共鸣和感情,从而引起更多的思念。
闻一多来到美国这个被称为“自由恋爱的王国”以后,接触女性机会多了,是否浪漫起来了呢?他在上述致梁实秋的信中说:“到美国来还没有同一个中国女人讲过话,”至于美国姑娘们,他说,“我看见她们时,不过同看见一幅画一般。”
没有浪漫过,但感情却起过一些波澜。1924年10月闻一多写信给梁实秋,信末抄了一首他创作的英文诗,诗中有这样几节(引自许芥昱的译文):
欢悦的眼睛,激动的心;
相遇已成过去,到了分手的时候,
温婉的微笑将变成苦笑,
不如在爱刚抽芽时就掐死苗头。
命运是一把无规律的梭子,
趁悲伤还未成章,改变还未晚,
让我们永为素丝的经纬线;
永远皎洁,不受俗爱的污染。
分手吧,我们的相逢已成过去,
任心灵忍受多大的饥渴和懊悔。
你友情的微笑对我已属梦想和非分,
更不敢祈求你展示一点爱的春晖。
梁实秋后来在《谈闻一多》中谈到这首诗时说:“本事已不可考,想来是在演戏中有什么邂逅,他为人热情如火,但在男女私情方面总是战战兢兢的,在萌芽时就毅然掐死它,所以这首诗里有那么多的凄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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