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颜色深处张望散文
当村里的接生婆端荣奶奶将我从母体中剥离出来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赋予了一种颜色。可以肯定的是,我当时见到的是一片黑暗,混沌不堪。我立刻惊恐得扯破了嗓子,哭泣、嚎啕伴着抽搐。我的母亲,那时还是一个体态丰盈的少妇,用极尽虚脱的身子托起我然后揽入她的怀里,动作沉重并且饱满。我想我肯定是感知到了――苍白的表情,一双布满老茧而蜡黄的手,稳稳地托起一个新的生命以及这个生命所有的重量。这个也属于她的生命,湿漉、血腥、黏稠、丑陋。蜷缩成一团,然后像一朵花儿一样慢慢舒展。我甚至听见了母亲用噙着泪水的眼睛传递出来的声音:我的心呐,你来了,你终于来到这个世上了。别哭,别哭,这世上万物,天上地下五路神灵都在听着呢。
我声嘶力竭,偎在那个少妇饱满的怀里,像是一片被重新安放到树上的落叶,还带着短暂鲜艳和青绿的样子。见到它的人也总忍不住要摸一把,或者说上几句夸赞和吉利的话。即便那些话会有些不着边际,可对这个村妇――我的母亲来说是一种弥足珍贵的礼物,会让她感到得意与满足。我的哭声逐渐弱小,最后变得安静。周围只剩下人来人往的问候和赞美的声音。然而,没有人知道这种安静只是为了积蓄一种更强大、猛烈的力量,用于挣脱那个破落的村子和那个几乎被我榨干的女人。
这种力量长达我的整个生命。
在我的眼睛可以模糊地辨认出事物的时候,我开始学着认识颜色。血液、筋脉、头发、皮肤、衣物……这些我能肉眼所见,能触摸到的已经太熟悉,我无一不可以用颜色来一一还原。我以为这些种种颜色掺杂在一起,那就是我。我曾经一直以为自己精于绘画,也能勾勒出自己的样子。可事实证明我错了,我对绘画一窍不通。我能辨认出各种颜色,包括母亲生气时印在她脸上的颜色。可是我无法用它们来画出自己。我将这些颜色全部涂在身上时自己就消失了,也分辨不出那些混乱的色彩。于是,我想象一种单一而独立的颜色,我在这种颜色里长时间的浸泡、行走,慢慢地我就变成了那种颜色,就像是许多年前的一个梦。
我做过的千千万万的梦里面,唯独那一个梦依稀可辨。就像一枚夹在书页里的书签,我随手一翻就能够抽取到。我穿一条已经褪色的大裤衩,佝偻着身子在晒谷场收稻,手中木锨子和我的皮肤一样呈褐黄色。我的母亲,将我装得满蛇皮袋子的稻谷,一一扛回堂屋里的墙壁下。一颗颗金色的谷子都很饱满,装入蛇皮袋,袋子也就跟着饱满。它们和我一样,饥饿地把那个体态丰盈的女人吸食得干瘪、枯槁。母亲吃力地扛起一袋,放下,又一袋,放下,如此反复。汗水顺着她的额头滴落,沁入土里,碎花布衫下罩着的是她木材般的躯体,空透透的,让人担忧一袋谷子就能够将她的身体压成对折。她干瘦的身体怎么能够承受这样的重量?显然,我并不在乎这些,不情愿地继续着手中的活计,也不敢埋怨,我知道那些埋怨会在母亲的呵斥声中瞬即瓦解,然后腐烂。
我在母亲往堂屋里送稻子的空隙爬上门前的那棵柳树。骑在弯曲的枝干上,风在空旷处变得肆无忌惮,我的身体跟着树叶一起摇晃。我试图寻找一个更好的支点,向更高的地方爬上去。蛇皮袋、稻谷、母亲、大地统统被抛在脚下。我看见远处有一座城,和在学校里电影上看到的城不一样,我看见的是一座紫色的城。阳光是紫色的,楼房是紫色的,树木是紫色的,还有我的小伙伴大欢,林子以及我们家那条跛了腿的黑狗。它趴在地上忠实地望着我,拖出长长的舌头,急促地喘息。所有的一切都是紫色的。大欢和林子穿着我从未见过的衣服,白色的袜子,白色的球鞋,整齐干净得和城里人一样。就连黑狗也变得和城里的狗一样,乖巧、顺从、文明。小汽车从他们身边开过,他们平静得如同见到村里的手推车,卖风筝的从他们身边走过,担货郎在他们身边吆喝……他们不围观,不理睬。我瞬即开始怀疑,怀疑大欢、林子、黑狗以及自己。我大声地朝着他们吆喝,一次次提醒他们这一切,他们只是使劲朝我挥手,向我展示许多新奇古怪但又让我喜爱的东西。我什么也听不见,我只是看见他们脸上满足和得意的表情以及嘴巴咧开时不完整的牙齿。我用手指着远处朝母亲大喊:妈,你看,那里有一座城,大欢、林子、连我们家的黑狗都在那里了,还有楼房、汽车和可以飞上天的风筝……母亲看了一眼告诉我那里是永太大伯家没收割的.稻子,黄灿灿的。你永太大伯是要等稻子在禾上发芽哩,年年一样。
母亲说完继续扛起一袋送往堂屋里,然后用扫帚将洒落的部分团成一团,我和母亲都相信各自的眼睛,我说服不了她,她也改变不了我。我对着那座城市的方向,大声地朝大欢和林子喊话。这样的声音是微弱的,他们经我少了两颗门牙的嘴巴喊出后瞬即就碎在四周黑色的屋脊上。任我声嘶力竭,它们终究飞不出村里那片黑压压、低矮的瓦檐。我附在弯曲的枝干上,身体和它一样曲扭。我不断地让自己迁就它,又不停地将那些刺痛和阻挡我的枝叶一一摘下。就像许多年后我奔波在城里,那些坚硬和可能伤害我的,被我丢弃。我选择一些柔软鲜艳的束在身上,丰富自己,我慢慢变得厚实、精明和谨慎。
这种机械式的动作,使得我精疲力尽。我不时就会停下来,做短时间的调整和歇息。大欢和林子却在我的视线里变得更加遥远。他们的身影逐渐模糊,直到最后在我的视线里消失。我开始变得焦虑和惶恐,不得不又重新、继续地向上攀爬,为了能够追赶上他们,为了能够挣脱一个只有巴掌大又毫无生机的村子,我爬得更加努力和卖命。用尽浑身的力量,不敢歇息。每爬上一步,我就会变得异常兴奋。村子远了,母亲远了,蛇皮袋还有那些灿黄灿黄的稻谷都远了,可离大欢和林子近了,离那座城市也近了。想到自己和大欢、林子一样站在城里,和城一样的紫色,像一个城里人一样挺起胸脯骄傲地走着就觉得踏实,并且美满。埋怨和疲惫从我身上以一种卑贱的姿势褪去。我欣喜得忘乎所以,母亲第一次对我不管不问,任由我离开她放纵。她对我是放心了,在我不断向上攀爬的过程中她看到了我的坚韧和厚实,她沉默着干她的事情,干我不愿意干而丢下的事情。
终于,我爬进了一座城,一座无尽繁华的城张开他强有力的双臂让我容纳进去。我带着村里的泥土和收割时青草的味道在城里行走,没有人认识我,我只是一个突入的、孤单的个体,闯入了一个本不属于我的陌生气息。许许多多大欢和林子一样的人,成日在我身边出现——上下班的途中、商场、街道、路口乃至厕所,我一个不经意就能看见他们。我们身上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城里所有景物也呈现出不同的颜色,每一条街道,每一栋房子都斑驳陆离。我们不分昼夜地在里面穿行,从东边走到西边,再由南面转到北面,出来,进去,进去又出来,就这样不厌其烦地重复。一样的表情,一样的步子,一样的行头和装备,甚至还或许住在同一栋楼里。我们如此相像,如此接近,可是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和对方打招呼。
我看不见母亲和那条跛腿的黑狗。
他们依旧在乡下那个不为人知的村里。如果说是宿命,而我更倾向于是一种束缚。母亲就被那个村子束缚了,她跟她所在的村子一起苍老,还有门前那棵柳树。她继续将一袋袋的稻谷扛到堂屋的墙壁下,汗水继续沁入土里。我不知道母亲到底流了多少汗水,母亲自己也不知道。只有她脚下那块土地知道,可是土地不说。她把母亲的汗水和青春统统收下,让一个丰润的女人逐渐干瘪、消瘦。然后,在一个季节里还给她另一种饱满,那种饱满是金子一般的颜色,灿黄的、明晃晃的,它们属于母亲。我总能看到母亲站在那种金黄的颜色里揩拭汗水、弯腰、起身以及急促喘息的样子。最后,露出一种久违的、满足的笑。
我注定和我的母亲不同,就像是在那个梦里我们分别看见不同的景象和颜色。我走进了城市,把自己丢在南方一个很响亮的城里,一个艳丽得如同装满各种颜料的缸。我身体里面泥土和青草的部分,已被日渐浮华和臃肿的街道吞噬。我把自己抖落得干干净净,像条光滑的鱼,一头扎进这座城的最深处,游戈、扑腾。然后,四处观望,不敢发出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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