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经》安心:从梵、汉比较研究的角度看
《心经》仍然是佛教般若系统的经典,即是佛教智慧学系统的经典,而不是研究、探讨人心之特点、功能及其安顿的经典。
一、《心经》成为佛教信众的安心宝典
《心经》至少在唐代中叶以后,逐步成为佛教信徒们以及佛教爱好者们用以指导人生修养、指导日常生活的重要佛教经典,并成为了中华文化体系中的安心宝典。[1]
不过,从《心经》传入中土,到它的地位获得如此巨大的提升,这中间经过了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
《心经》最早的翻译可能在魏、晋之间。梁僧佑《出三藏记集》载有“摩诃般若波罗蜜神咒(一卷)”及“般若波罗蜜神咒(一卷,异本)”,僧佑将它们归入“失译”经录内,所指即是这部《心经》。(僧佑,第177页;参见《中国佛教》[三],第136-137页)这个最早的《心经》译本,后来被归在著名佛教翻译家鸠摩罗什名下,称为“摩诃般若波罗蜜大明咒经”。
《心经》初译之后,似乎并未流行。唐贞观末年,玄奘法师开始般若类经典的组织、翻译工作。贞观二十二年(公元648年),他译出《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1卷;次年,译出《般若波罗蜜多心经》1卷。(见《玄奘研究》,第119页)唐高宗永徽四年(公元653年),皇太子即后来的中宗皇帝满月之时,玄奘向高宗敬献金字《般若心经》以及其他法物,以示祝贺和祈禳之意。(见《全唐文》卷七百四十二)玄奘此举显示他对《心经》的看重,尤其是对《心经》的祈禳祝福功能的重视。玄奘献金字《心经》的事件,可以看作是《般若心经》在中国传播的真正滥觞。从此,新译《心经》日渐成为唐宫廷中重要的安心经典;这对于日后它从宫廷扩展到民间,从而演绎为影响广泛的中华文化中的安心宝典,具有重要的意义。
在由玄奘法师口授、弟子辩机记录而成的《大唐西域记》中,并没有提到《心经》,不过玄奘西行求法时遭遇种种艰难困苦,他的这种非同寻常的经历也一定给他的弟子们留下深刻难忘的印象。[2]此外,如我们所见,他确实是中国推重《心经》的开端。以上两个因素结合在一起,加上在《心经》中“观自在菩萨”(在玄奘之前的失译本中,称为“观音菩萨”)所起的关键角色,便衍生出了玄奘由观世音菩萨授予《心经》,因而能够避祸祈福、完成取经使命的著名历史故事。
这个故事或许在中唐之时已经广为流行。它的流行即是中唐之时民间社会日益以《心经》作为安心经典这一历史过程的表现,同时也对民间社会《心经》安心这一传统的形成起了重要的作用。编辑于北宋初年的《太平广记》,就从唐人的《独异志》及《唐新语》两本文献中辑录过这样的故事:
沙门玄奘俗姓陈,偃师县人也。幼聪慧,有操行。唐武德初,往西域取经,行至罽宾国,道险,虎豹不可过。奘不知为计,乃锁房门而坐。至夕开门,见一老僧,头面疮痍,身体脓血,床上独坐,莫知来由。奘乃礼拜勤求。僧口授多心经一卷,令奘诵之。遂得山川平易,道路开辟,虎豹藏形,魔鬼潜迹。遂至佛国,取经六百余部而归。其多心经至今诵之。(《太平广记》卷第九十二《异僧六》)
上面这个故事说明,唐人已经称呼《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为“多心经”,表明中国民间“多心经”这个著名称呼——特别因为《西游记》的使用,这个称呼被人们广为知晓——确实渊源悠久。这个故事代表了中唐以后民间社会在《心经》信仰上达成的一般性的“共识”:人们认为,《心经》具有避祸祈福的神奇功能,它在著名的玄奘法师那里已经生效,对于其他信仰它的人们也必有类似的效果。与这种民间态度形成有趣的参照,知识精英们对于《心经》的理解也正在发生相应的转变:如果说在玄奘之后相当长的时间中,佛教知识精英们对于《般若心经》中的“心”字并非指人心之“心”这一点大都了然于胸;那么随着时光的流逝,学者们则情不自禁地倾向于以“人心”之“心”解读《心经》之“心”。随着信仰佛教或者同情佛教的精英知识分子的这种解读,智慧学系统的《心经》也就顺理成章地转型为安心传统的《心经》。
可以举两个例子,说明佛教知识精英对《心经》解释中的这种转型。一个例子是玄宗朝资深官员、诗人和学者张说。在为秘书少监驸马都尉郑万钧所作石刻《心经》写作序言时,张说就从“万行起于心,心人之主”的角度,解释《心经》之“心”字,他说:
万行起于心,心人之主;三乘归于一,一法之宗。知心无所得是真得,见一无不通是元通。如来说五蕴皆空,人本空也;如来说诸法空相,法亦空也。知法照空,见空舍法,二者知见,复非空耶?是故定与慧俱,空法中立,入此门者为明门,行此路者为超路:非夫行深般若者,其孰能证于此乎?秘书少监驸马都尉荥阳郑万钧,深艺之士也。学有传癖,书成草圣,乃挥洒手翰,镌刻《心经》,树圣善之宝坊,启未来之华叶。佛以无依相而说,法本不生;我以无得心而传,今则无灭:道存文字,意齐天壤。国老张说,闻而嘉焉,赞扬佛事,题之乐石。(《全唐文》卷二百二十五张说[五]《石刻般若心经序》)
另一个合适的例子是肃宗朝国师、禅宗著名导师慧忠。在其所写的《般若心经序》中,慧忠已经直截了当地把《心经》之“心”字,解读为“诸法唯一心”之“心”:
夫法性无连,岂藉心之所测;真如非相,谍假言之所诠。是故众生浩渺无穷,法海汪洋何极,若也广寻文义,犹如镜里求形,更乃息念观空,又拟日中逃影。兹经喻如天地,何物不从地之所生;诸法唯一心,何法不因心之所立。但了心地,故号总持;悟法无生,名为妙觉。一念超越,岂在繁论者尔。(《唐文续拾》卷八“慧忠”条)[3]
到此为止,可以说构成中华安心《心经》传统的两个必要条件都已经具备:其一,人们认为《心经》是一部能够避祸祈福的具有神奇功效的佛教经典;其二,人们认为《心经》是能够指导人心、安顿性灵的佛教经典。还有两个因素也是必须考虑的:一个因素是当时流行于印度、中国之间的观音信仰(如我们所知,可能还要加上阿弥陀信仰);由于《心经》在相当程度上被看成是观音系统的经典,它的地位在这种信仰背景中必然得到巨大的提升。另外一个因素是《心经》的篇幅,《心经》全文汉译不过260字,可能是全部汉译佛教经典中篇幅最小的一部;这虽然只是一个偶然因素,但在崇尚简易的华夏文化氛围中,却使它不期然而然地具备了易于普及及流传的优势。
不过,笔者还是要问:《心经》果真是一部安心宝典吗?
二、梵本《心经》新译与探讨
由于《心经》梵本现存,我们在回答上述问题时,应当也可以直接从原典出发,检讨《心经》的文本意义。这样可以避免先入为主,或者穿凿附会。
1.两种《心经》梵本[4]新译
(1)略本《心经》新译:
正在践行深奥的般若波罗蜜多之实践的圣观自在菩萨,看见了五种积聚,并且看见:它们,是自体空虚的。
舍利弗!在此,色相是空性,空性就是色相;空性不是不同于色相的,色相不是不同于空性的。设若有某物乃是色相,那么它就是空性;设若有某物乃是空性,那么它就是色相。
正是像这样地,有着感受、想象、行为、心识。
舍利弗!在此,所有的诸法,都是具有空性之相貌的,是并不产生的,是并不消灭的;是无有污垢的,不是离于污垢的;不是欠缺的,不是圆满的。
因此,舍利弗!一旦有空性,那么就无有色相,无有感受,无有想象,无有行为,无有心识;无有眼睛、耳朵、鼻子、舌头、身体、末那;无有色相、声音、香气、滋味、接触、教法;无有眼睛之界别,一直到:无有末那心识之界别。
无有知识,无有无知,无有知识之销尽,无有无知之销尽。一直到:无有衰老、死亡,无有衰老、死亡之销尽。无有痛苦、起源、寂灭、道路;无有智慧,无有得到,无有现观。因而,就有无得性。
依据菩萨们的般若波罗蜜多,无有心识之障碍的人们生活着。由于心识之障碍并不存在,他是并不畏惧的,是已经超越颠倒的,是彻底地具有涅槃的。
居于三世当中的所有的佛陀们,乃是依据般若波罗蜜多,现实地觉悟无上的正确的菩提的。
因此,有着需要知晓的:由于确实地无有虚妄性,般若波罗蜜多,是有着伟大的咒语的,是有着伟大的知识之咒语的,是有着无上的咒语的,是有着确实无与伦等的咒语的,是对于所有的痛苦都镇定的。
一旦有般若波罗蜜多,那么就有咒语,是被称说的。例如: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沙婆诃!
(2)广本《心经》新译:
有着像这样地被我所听闻的:
在一个时候,与伟大的比丘之僧团一起,并且与伟大的菩萨之僧团一起,薄伽梵在王舍城,曾经居于名为鹫鸟之峰的山上。在此场合,薄伽梵是进入名为“深奥的觉悟”之三摩地的。
其次,在此场合,正在践行深奥的般若波罗蜜多之实践的圣观自在菩萨——他是一个伟大的众生——像这样地,看见了五种积聚,并且看见:它们,是自体空虚的。
于是,具备寿命的舍利弗,通过佛陀的力量,对圣观自在菩萨说了此话:设若有某个良家之子,或者良家之女,是想要践行这个深奥的般若波罗蜜多之实践的,那么他是应当如何地学习的呢?
一旦像这样地,有被提问的,那么圣观自在菩萨——他是一个伟大的众生——就对具备寿命的舍利弗说了此话:舍利弗!设若有某个良家之子,或者良家之女,是想要践行这个深奥的般若波罗蜜多之实践的,那么就应当像这样地,有被他所看见的:他看见了五种积聚,并且它们,是自体空虚的。
色相是空性,空性就是色相;空性不是不同于色相的,色相不是不同于空性的。设若有某物乃是色相,那么它就是空性;设若有某物乃是空性,那么它就是色相。
其次,像这样地,感受、想象、行为、心识,乃是空性。
像这样地,舍利弗!所有的诸法,都是具有空性之相貌的,是并不产生的,是并不消灭的;是无有污垢的,不是离于污垢的;不是欠缺的`,不是圆满的。
因此,舍利弗!一旦有空性,那么就无有色相,无有感受,无有想象,无有行为,无有心识;无有眼睛、耳朵、鼻子、舌头、身体、末那;无有色相、声音、香气、滋味、接触、教法;无有眼睛之界别,一直到:无有末那心识之界别。
无有知识,无有无知;无有知识之销尽,无有无知之销尽。一直到:无有衰老、死亡,无有衰老、死亡之销尽。无有痛苦、起源、寂灭、道路;无有智慧,无有得到,无有现观。因而就有无得性。
舍利弗!依据菩萨们的般若波罗蜜多,无有心识之障碍的人们生活着。由于心识之障碍并不存在,他是并不畏惧的,是已经超越颠倒的,是彻底地具有涅槃的。
居于三世当中的所有的佛陀们,乃是依据般若波罗蜜多,现实地觉悟无上的正确的菩提的。
因此,有着需要知晓的:由于确实地无有虚妄性,般若波罗蜜多,是有着伟大的咒语的,是有着伟大的知识之咒语的,是有着无上的咒语的,是有着确实无与伦等的咒语的,是对于所有的痛苦都镇定的。
一旦有般若波罗蜜多,那么就有咒语,是被称说的。例如: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沙婆诃!
像这样地,舍利弗!在般若波罗蜜多之实践当中,有着一个菩萨应当学习的。
于是,在由此三摩地醒觉过来后,薄伽梵对圣观自在菩萨施与赞叹:太好了,太好了!良家之子!像这样地,有着此事;良家之子!像这样地,有着此事。正如有着已经由你所解释的那样,在深奥的般若波罗蜜多之实践当中,践行,乃是需要践行的。它为如来阿罗汉们所赞同。
薄伽梵说了上面这些话。欢喜踊跃的具备寿命的舍利弗,圣观自在菩萨,它,所有临近的大众,以及有着天神、人类、阿修罗、乾鞑婆的世人,都对于薄伽梵所说的,曾经欢喜踊跃。
2.基于梵本《心经》新译的文意再检讨
在有了两种梵本《心经》以及它们的新译之后,就可以进而对《心经》的文本意义再作一些分析检讨。
按照梵语复合词的解释规则,这个标题可以读为“如同心脏的般若波罗蜜多之经”,或者读为“作为般若波罗蜜多之精要之经”。这两个读法意思是统一的:在所有的佛教般若系统的经典当中,这部经典非常重要、非常特殊,它是所有的《般若波罗蜜多》之精要。以人体五脏来譬喻,心脏在五脏中具有中心之地位;这部经典在般若系统经典中也具有这种中心之地位,所以其他的般若波罗蜜多经典是如同胃脏等等的,这部经典则是“如同心脏的”。
因此,从标题看,这部经典是属于佛教般若思想系统的,它是讨论般若即智慧的。当然它在佛教智慧学系统的经典中,具有某种特殊的地位:它提供了佛教智慧学之精要。根据这个标题,我们可以了解《心经》在佛教般若思想系统中的重要地位;不过我们也不能望文生义,一看到经典的标题有一个“心”字,就认定它一定是、当然是研究人心、安顿人心的经典。
现在我们再稍为详细地审查一下经文标题中的“心”字。这个“心”字是,它有抽象的意义:“内部”、“精要”等等,也有具体的意义:“心脏”。不过,无论取其抽象的意义,还是具体的意义,这个都不是指我们通常所说的人心(mind)。
在梵文里面,表示“心脏”的“心”字,和表示“人心”的“心”字,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字。前者如上所述,是;后者则有很多个名称。其中,通用名称有三个:一个是citta,汉译为“心”字,是“积累”之意,它表示人心是指无始以来各种经验的累积;一个是manas,汉译为“意”字,是“审虑”之意,它表示人心是指经常地自我思虑之功能;一个是,汉译为“识”字,是“识别”之意,它表示人心是对于对象的分别或者识别。
关于上述最后一种人心(识,),在印度哲学以及佛教哲学中,又有六识、八识等不同说法。印度传统哲学以及早期佛教哲学各派,都取“六识”之说,认为人心有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六种识别对象之功能。大乘佛教特别是瑜伽行派的佛教,主张人心中除了有六种识别功能之外,还存在着第七种识别功能(末那,manas,对于自我之识别),以及第八种识别功能(阿赖耶识,qlaya-,对于生命及其生存环境之识别)。
因此,从印度哲学以及佛教哲学的术语来看,印度语言中“心脏”与“人心”二分,二者之间存在严格的界限;关于人心,有着非常明确和固定的说法。而在《心经》里面,关于人心的上述功能、特点,都没有涉及到,也没有讨论过,所以很难说它是研究人心的经典。
其次,从《心经》的内容看。《心经》是智慧学系统的经典,与其他般若系统经典一样,《心经》的主题也是“般若波罗蜜多”。般若波罗蜜多,梵语为,意思是“智慧之达到对岸”,或者“智慧之完全成就”。佛教哲学中谈到六种或者更多种“达到对岸”或者“完全成就”,般若是它们当中的一种,所以称为“般若波罗蜜多”。这个术语的含义,是指通过智慧对于世界有着完全真实的看法。在《心经》中,这个完全真实的看法之要点,由观自在菩萨指点出来,就是:“看见了五种积聚,并且看见:它们,是自体空虚的。”观自在菩萨进而指点这一正确世界观的总纲:“所有的诸法,都是具有空性之相貌的”。
所以《心经》研究对于世界的正确看法,研究对于“所有的诸法”的正确看法。《心经》正文中按照“五种积聚”、“十二种生处”、“十八种界别”、“十二缘生”等佛教哲学之基本世界观格式,检讨对于世界即“所有的诸法”的正确看法,其中当然涉及到对于心识的正确看法。不过,在《心经》里面涉及到的对于心识的看法,与对于其他任何事物的看法都是没有区别的。《心经》旨在研究诸法之共性,而不在于研究心识之特性。因此,从内容上看,《心经》虽然也讨论到人心,但是却是从“所有的诸法”的共性角度来讨论的。《心经》的重点是智慧学的共通主题:对于“所有的诸法”的共性之研究与认识。
还有一点也是我们需要注意的。由于略本、广本两种《心经》俱在,加上几个根据广本而来的古代汉译也现存,所以可以十分肯定地说,历史上两种本子的《心经》应当是同源的,略本《心经》不过是将广本的开头以及结尾部分去掉而已。我们根据广本来看,知道这部般若系统经典的主导者仍然是佛陀,而不是观自在菩萨。当然在这部经典的宣讲当中,观自在菩萨起到重要的作用。不过如果由此把这部经典归结为“观音系统”的经典,则是较为勉强的。
综合以上分析,可以得出结论:《心经》仍然是佛教般若系统的经典,即是佛教智慧学系统的经典,而不是研究、探讨人心之特点、功能及其安顿的经典。从这个意义上讲,《心经》在中国演绎成为一个中华安心之传统,并不是一件完全自然而然的事情。
那么,这样说是不是要完全否定《心经》与人心安顿之关系呢?不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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